1973年,一对科学家夫妇的归国引起了整个物理学界的震动。
周恩来总理亲自接见、卢鹤绂院士隆重招待、家乡父老欢欣鼓舞,这让已年过60的袁家骝夫妻俩感觉心中格外激动。
1936年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景象犹在眼前,异国他乡徘徊许久,此时的袁家骝,再也按奈不住心中的思念之情、爱国之意。
按理说,此等人物本身荣耀光环加身,一朝荣归故里,自然少不了庇佑亲族之举。
可是,问题就出在这。
袁家骝此次,是以“美籍华裔物理学家”的身份回国进行学术交流,可众所周知,他还有一个身份——袁世凯的亲孙子。
袁世凯何许人也?在中国,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前人已逝,“污名”尚存,这位叱咤了一辈子的人物因为自己晚年的妄想,留下了千古骂名。
袁家骝的回国为袁家带来了久未窥见的阳光,其中受到影响最大的,可能就是袁克端的女儿——袁家倜了。
袁家倜出生那年,祖父袁世凯已经逝去8年之久。
其中风风雨雨本不足为外人道,年幼的袁家倜也从未想过借着袁姓张狂挥霍。
可惜,她出生在袁家。
袁家倜的父亲是袁世凯的四儿子——袁克端。
比起风流潇洒葬礼隆重的二子袁克文,和后期在困境之中亦能坚定立场的大哥袁克定,袁克端在历史上的存在感,未免太低。
可他本身便不是个低调的性子。
袁家泼天的富贵养出一位恃宠而骄的子女是何等轻易的事情。
毕业于天津新华书院的袁克端尽管字写得再好,也掩盖不了他在父亲去世后精神失常的事实。
袁家败落后,二代子女大多凄苦贫困,关于袁克端,历史上没有更多的记载,信息大多是其女儿袁家倜向后人口述而来。
“半个世纪的巨变反而救了我,刺激了我的求生欲,让我学会自力更生。”
“否则我早像袁家大多数子孙一样,养尊处优,靠遗产为生,然后抽大烟、找乐子,穷困潦倒而亡。”
日后,当已经耄耋之年的袁家倜坐在自己开设的西餐厅中时,将自己的过往总结成了这几句话。
彼时,繁华嘈杂的背景为这段文字添上了些许荣辱不惊的淡然意味。
作为袁世凯的孙辈,她本也应该受到独特的“袁式教育”长大成人。
可是,或许命运给了袁家倜一丝扭转乾坤的机会,在她四岁那年,宛如一潭死水的生活出现了转机。
袁世凯的二女儿、她的二姑妈袁仲祯与丈夫薛观澜成婚多年无子,于是决定从亲族中过继一个孩子承欢膝下。
彼时刚满四岁,玉雪可爱的袁家倜,成为了夫妻二人的首选。
话说这位二姑妈也是相当有名的传奇女子,当年袁世凯为她订下的亲事本不是薛观澜,而是清末名臣端方的侄子。
袁仲祯相当不满父亲给她订下的这门亲事,于是大闹闺阁,硬生生将亲事劝退,让袁世凯不得不再为她找了一门顺心的亲事。
薛观澜是晚清著名实业大臣薛福成的亲孙子,受祖辈影响,年纪轻轻的他早已是国内有名的实业家。
有这样的养父母,袁家倜的思想,注定走上一条与袁家子孙截然不同的道路。
不过,思想的改变不代表行为的变革,富家子弟的生活方式注定与常人不同。
在姑妈家那段时间,袁家倜也颇为享受的经历了一段“小公主”的日子。
她上学会带三个人,一个司机、一个保镖、一个保姆。
或许是身份过于贵重,或许是忌惮对手对子女的暗中下手,或许本该如此,对袁家人来说,这本就是情理之中。
但是在袁家倜眼中,并非如此。
班上同学的异样眼光让她如芒刺背,近代史学课提及袁世凯时让她如坐针毡。
可这,本和她没有关系。
可惜,她出生在袁家。
那时候的袁家倜,最不喜欢上的,就是历史课。
新式学堂中,没人愿意和她这个袁世凯的亲孙女交朋友,小孩子的世界既单纯又真实的残忍,袁家倜早就知道。
不过她依然很开心,日后当她回忆起这段日子时,这已经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
袁仲祯夫妻俩将其视若亲子抚养,他们一家三口居住在一间足有三层的清雅别墅中,不上学的日子,她甚至可以去室外游泳、打网球。
家中37个佣人将整间别墅打扫得一尘不染,无聊之时,二姑妈会带袁家倜去无锡最大最豪华的百货商场购物采买。
采购大业并不需要夫人小姐亲自动手,从小没有碰过钱的袁家倜只需要看上了哪件商品,张口即可。
此时,跟在她们身后的仆人管家会交给商家一个地址,商人便会殷勤恳切地将商品送到府上,交付货品、账房算账、结清钱款。
行云流水般的流程是上流社会屡见不鲜的行事做法,袁家倜早已见怪不怪。
她只知道,结束了一天的购物大业回到家中,不久前还在橱窗中摆放的精美商品,已经被整齐放在了她的房间之中。
袁家倜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长长久久地过下去,开放新潮的环境让她颇为享受,那时的她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直到1942年,因为姑妈出国,她被送回了袁家,真正的袁家。
对袁家倜来说,回到袁家的日子,让她感觉无比压抑。
陈旧的摆设、腐朽的家规、堕落的父母,这个家中,唯一称得上“新”的,便是那源源不断被运进家中的新款鸦片。
十分值得一说的是,袁世凯的直系子女,在其去世后大多沦落为吃喝嫖赌抽样样精通的纨绔子弟。
可这些纨绔子弟的子女,也就是在他去世后才出生长大的孙辈,大多都能撑起住时代的狂潮,成为各行各业相当知名的股肱能人。
从袁家倜回到袁家后不适应的状态就能看得出来。
她不被允许出门上学,每日要在家中学习老式陈旧的女子品德,讲究已被社会淘汰的腐朽家规。
在一个风雨飘零、亟待倾倒的袁家大厦中,袁家倜日复一日重复着枯燥无味的生活,感觉渐渐喘不过气来:
“袁家封建残余到了后期, 青年人有点正义感的, 都接受不了。”
不过很快,袁家倜便再次迎来了生活的转机——结婚。
结婚的对象是天津本地的商人——丁竹波,本身也是能力相当突出的青年实业家,年纪轻轻便有了几家收入稳定的企业。
可对袁家倜来说,钱财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终于可以走出那间压抑老旧的宅府,呼吸属于自由随和的清新空气了。
婚后的生活依旧自在,与在姑妈家无太大区别,只是作为当家主母,她多了一项管账的工作。
不提袁家倜的出身,其夫家是勤勤恳恳的商贾之家,不论于乱世,还是在盛世,斗争都波及不到这家人。
可当时代的丰碑碎成粉末四处飘扬时,路上的行人怎么躲得过呢。
1954年,政务院通过了《公私合营工业企业暂行条例》,轰轰烈烈的公私合营大潮,来了。
作为资本阶级的典型代表,丁竹波的企业自然也赫然其列,短短两年的时间,让袁家倜感受到了过往几十年都不曾有过的变化。
这种变化称不上好坏,只是对她的生活而言,造成了肉眼可见的改变。
其实可以想象,经历了战火洗礼的中华大地正在恢复勃勃生机,如海浪般的人群日日都在勤劳地用双手改变自己的生活。
袁家倜自然也不能例外。
钟鸣鼎食之家出生的袁小姐不再能坐着小卧车安稳出行,购买商品也不再只需一个眼神。
她开始和其他人一样,每日挤公交出行,也会像那些初入社会的年轻人一样,被小偷扒去了身上值钱的金饰钱财。
生活每况愈下,每日疲于奔命的一家人不再有闲适的生活,已经为人母的袁家倜却被淬炼得愈发坚韧不拔。
真正的改变,在1971年之后。
在天津西青区大寺乡王庄子的一个生产队里,她与丈夫带着三个儿子暂时落脚在了这里。
农村的生活是艰苦的,但好在不必承受太多精神上的打击,只是,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袁家倜正式迈入了“农村妇女”的范畴。
割猪草、干农活、驱蚊虫、抗重包,她终于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辛苦”的滋味。
“你要在什么状态下都能活,这是一种能力。”从农村回来后,她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袁家子孙大多经历过这样的辛苦,抗不过去的不在少数,扛过去的大多能在当打之年完成早该经历的蜕变。
这种蜕变,自然该感谢此时已为中国高能物理及核物理事业做出卓越贡献的袁家骝。
因为国籍和身份的限制,尽管袁家骝夫妇已为国家做出不可替代的功绩,但他们在国内,依旧没有一个正式的落脚地。
于是,袁家倜的餐厅就成为了他在天津长久的居所。
没错,尽管回归正常生活的袁家倜已54岁高龄,可她依旧闲不下来。
过往的峥嵘岁月为这位旧社会的老人添上了些许成熟的沟壑,新时代的滚滚浪潮让她脸上焕发了属于年轻人的生机。
在天津老一辈人的口口相传下,又是国家功臣袁家骝的堂妹,袁家倜的身份,颇有些德高望重。
1987年,袁家倜被邀请去深圳做经济发展顾问,她欣然前往,而后被深深震撼。
改革开放的成果让这位63岁的老人家惊讶不已,高楼林立,霓虹闪烁,曾经的小渔村早已改天换地,也把袁家倜的脑子,搅了个昏天暗地。
为了追赶上时代的脚步,她在工作之余尝试进行了其他的投资与组建。
买股票、注投资、做项目,此时的袁家倜似乎真正找到了生活的意义,过往的种种便如同那旧时代的黑白照片,灰暗一去不返。
等她再度回到天津,是扛着整整70万的现金回去的。
金额之大竟导致存款困难,带着投资成功的成果回到天津时,看着与深圳截然不同的街区,她再度动起了小心思。
袁家倜深刻诠释了什么叫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作为一位一生与“经商”脱不开关系的女人,她也梦想有一天能有一份完全属于自己的企业。
此时,机会就在眼前。
开餐厅这个想法是堂哥袁家骝提出的,彼时经济急速发展,各沿海城市的西餐厅开得如火如荼,若能赶上这波机遇,那就是追赶潮流的先行军。
堂哥在西方驻扎许久,眼界远比一般人优秀,故这个建议很快便被袁家倜采纳。
1993年,袁家倜的苏易士西餐厅正式开张,落户在天津成都道上一座四层英式建筑中。
这里曾是袁氏宗族里十分不起眼的一间房产,如今竟成为了这个显赫宗族在国内现存的唯一一座房子。
或许,这是袁家为数不多能为子孙留下的可贵财富吧。
迄今为止,苏易士餐厅已在成都道经营了28年之久。
比起其他热衷于扩建地盘、寻找加盟、扩充分店的西餐厅而言,仅有一家门店的苏易士着实有点万花丛中一点绿的感觉。
“ 开分店多是好, 但只要一家出事了, 说倒全部倒。”
已经耄耋之年的袁家倜行事颇为谨慎,这与她年轻时的经历不无关系,晚年的她生活富足,何必再为自己找寻那些刺激的事物呢。
为家族带来翻天改变的堂哥袁家骝,2003年逝世于北京协和医院,在生命最后一段旅程中,他选择留在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
苏易士餐厅楼上有一间专门为他留下的房间,门前的车水马龙为这个老人的晚年添上了些许在冰冷仪器之外的人情温软。
妹妹袁家倜陪他走过了最后七年的时光,他走了,将夫妻二人的身外物尽数捐给了国家。
留给袁家倜的,只有他一身的风骨。
十年后,袁家倜在天津逝世,终年89岁。
此时的袁家人,已不再能写出“江湖尚有风波恶,不敢长歌效楚狂”这样的诗句来了。
袁家第四代,终于在第三代的努力下走上了正轨。
袁世凯共有17个儿子,47位子孙,他于人世搅动风云时,为这些子女带来了无上的荣光与鼎盛的富贵。
可在他逝世之后,这些儿孙迎来的反噬是数十倍、百倍增加的。
作为后世之人,也作为局外人,对时代赋予他们的美好与苦难,我们旁观者尚且心潮起伏不定,更何况局内人呢。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对袁家倜的成功,众人只有钦佩,无任何嫉妒不满之意。
天津侨商会理事、天津和平区侨联顾问、天津和平区工商局顾问兼巡视员、天津苏易士西餐厅董事长。
每一个身份都是她的勋章,尽管那时的袁家倜早已脱离苦难,可这些任命书上,又何尝没有伤痕累累的痕迹呢。
街边竹椅上摇着蒲扇的老人在享受属于和平年代的阳光浴,惬意的神情不由得让匆匆而过的行人暖心一笑。
走过一个世纪的他们,没有被时代所淘汰,是何其幸运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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