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之际话对联

我于对联的偏爱，大约由于以下两个渊源。

其一，上世纪70年代上半期，我读小学。那时除了连环画外，没有其他课外读物。一次偶然，在隔壁大伯家看到一本破旧发黄的厚书，封面和底页都没有了，竖排，繁体，凡是人名处右侧均划竖线，后来才知道是《三国演义》。有七擒孟获和六出祁山的章回，是下册。最喜欢每回的标题，都是两句对仗，如“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既点明本回故事内容，又十分工整，朗朗上口，那时只知词性不懂平仄，因为感兴趣,无意中对繁体字和古文有了初步的了解.

其二，大约从初中开始，每年春节我都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给家族的每个小家庭写春联。特别是参加工作后，通常是年三十前一天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写春联，因为堂兄弟多，差不多要写一整天。文革末期的春联十分简单，基本上是主席诗句和题词，如：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散步；等等。改革开放以后，春联如同人们的生活，也逐渐丰富多彩起来，书写时可以凭古诗词的积累充分发挥，也可即兴自创。曾自撰“冬去山明水秀，春来鸟语花香”，后来偶然在对联集锦上看到此联，应该是巧合吧。

一

我的故乡在合肥南乡板桥孙大郢（合肥称村庄为郢子），处于市区和巢湖北岸之间。一条名叫十五里河的小河由西向东从郢子后面流过，在郢子东头弯了一个超过90度的大湾，再折向东南注入巢湖。拐弯处有一座不知建于哪个年代的双孔平桥，上覆木板，联通南北，人称板桥。想来，这应该是故乡地名的由来。

桥南头有一块自然形状的石头，上刻两行字：

鸡声茅店月

人迹板桥霜

那时，家乡人户户都在自留地种植蔬菜，运到市区售卖，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换些家用补贴，改善生活，籍此把土墙茅屋变成了砖墙瓦房的人家也不在少数。所种蔬菜以白萝卜和雪里蕻最为驰名，其收获季节都在秋冬季，为城里人过冬腌咸菜之最爱。为赶早市，乡亲们要在凌晨两点左右出发，拉着满载的小板车过板桥向北奋力赶20多里到市区菜场，才能赶上最佳的买卖时间。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帮大人拉车自是家常便饭，我便经常帮母亲将菜运到后再背起书包折返上学去。彼时天气要比现在寒冷不少，朗月下寒霜似银，人迹车痕印在桥上，刻下的是生活的艰辛，大多都不识字的乡亲，自然不知道这两行字的意思，更不用说体会其中的审美意境了。

后来，拓宽合肥市区至巢湖岸边的马路，修起了大石桥，人们还是习惯称其为板桥，只是冠以“大”字，以区别木板桥。从此木板桥逐渐荒废，后毁于洪水，河道几经变迁，那块刻石也不知所踪。如今，大板桥已是合肥1号地铁线上的一站，过去的粮田菜地，早已矗立起高楼大厦，小河依然静静流淌，老屋再不见踪影，只能凝望站名，聊寄乡愁了。

二

我参加工作的第一站，是在合肥南边50公里外的古镇三河的一家国营酒厂。古镇处于三条河流汇集之处，是皖西由水路通往巢湖、长江的枢纽码头，自古商贾云集，文风颇盛。春节时家家户户悬挂灯笼，贴红纸剪字，标明姓氏和郡望，晚间亮如白昼；沿街人家和商铺的春联更是争奇斗艳，异彩纷呈。因此，每年正月头逛街赏联便成一大乐事。至今印象深刻的一幅春联依然历历在目，此联以魏碑书就，厚重沉雄，联语发人深省：

境由心造化

事在人为之

古人云，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面对挫折和失败，能够以隐忍坚毅的内心来重塑我们的精神世界和外部环境，坚信道阻且长，行则可至，行而不辍，未来可期，方能把每次挫折和失败都当做磨剑之砺石，不至为裹足之心结。坚守一颗强大的内心，再加上对目标矢志不移的追求，可为之事必成，不可为之事，虽败犹荣。

此联影响了我至今的人生道路，自兹每遇难事，常引以自省自勉。事实也证明，天下事有难易，为之，则难者亦易；不为，则易者亦难。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这个酒厂做了几年厂长，适逢国企改革、员工下岗的阵痛期，难事丛生，举步维艰，然而终能不被困难击倒，一路行来，受益于此联良多。

三

三十年前，从合肥去皖南，多从裕溪口过江经芜湖南下，途中必翻越巢县（今巢湖市）境内的一座高山——辍刀山（现在已有高速隧道贯通）。山路蜿蜒曲折，时值暮春，草长莺飞，木叶清新可喜。客车绕过一处山峰，下到一个山坳，路边不远处一户人家，典型的皖中农家样式，白墙黒瓦，门堂凹进，两座青石墩雕刻凿眼安放户枢，夏天可以坐其上迎风纳凉。门框两侧的粉墙上，一副红纸对联依然颜色鲜艳：

岭上坦途天下客

坳里梅花店中人

客车虽然倏忽而过，但一眼扫过便已牢记，不禁有些惊讶：显然这是一副自撰联，作者应该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只是梅花已谢，亦未看见梅花一般的店中人，顿生“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感慨。同时不禁浮想联翩：在这样的荒僻山野，竟然有这样的文人雅趣。那么，这个作者究竟是谁呢？最愿意相信也是最浪漫的推断，她就是以梅花自况的店中人，因为过客匆匆，只知欣赏山坳里的梅花，怎么就没想到还有比梅花更美的店中人呢？心中难免不平。次者，或是一个如崔护一样的多情才子，偶过此处，赏过梅花，进店小憩，不曾想店中人比梅花更美，感叹之余，遂作此联以抒胸臆。

这么多年过去了，梅花自然年年开放依旧，店中人也是风韵不减当年吧……

去年春节游欧陆，在瑞士因特拉肯小镇的酒店阳台上，眺望少女峰冰肌玉容，为第二天登山兴奋不已。孰料当夜风雪交加，无法成行，终成遗珠之憾。

有些美好，或许更适合驻留在极限能及的想象中，虽未谋面，却从来不曾、也不会忘却。

四

徽州有许多古村落，黟县的西递是其中闻名遐迩的一个。

和其他古村落一样，西递除了巍峨的祠堂建筑外，还有许多深宅大院，我在其中的“履福堂”，看到这样一副楹联：

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

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

当年，徽州人迫于山高地狭外出经商谋生，由于能吃苦和守诚信，出了不少富商巨贾。他们致富后，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回乡修房建祠堂，以彰显衣锦还乡的成就和光宗耀祖的自豪，而且祠堂总是比自家的房子修得更加富丽堂皇，既是安放先人灵魂、祭祖议事的场所，同时又是族人子弟启蒙读书的学堂。徽州人将此视为积善之举，冀以福荫后世，恩泽百代。徽商深谙“富不过三代”的教训，认为积善和读书是保持家族长盛不衰的根本。要具备积善的能力，就必须勤劳节俭，自奉之外，尚有余力；读书意在明理开智，使家族和睦团结，人才辈出。清代西递富商胡贯三便捐巨资赞助紫阳书院和，碧阳书院办学，还修路筑桥，造福乡里。其后代秉承先祖遗风，乐善好施，至今昌盛兴旺。

前些年，登临泰山，在山顶的送子观音庙前看到一副楹联：

偷来天上麒麟子

送与人间积善家

送子你娘娘尚且如此，这应该是对积善的回报作了最好的阐释。

还有一副常悬于旧时人家中堂又常用作春联的对联，也充分肯定了积善和读书重要意义：

忠厚传家久

诗书继世长

近代以诗书传家的典型，一是曾国藩家族，共三儿六女。长子曾纪泽为晚清著名外交家，曾任驻英、法使臣，一生牢记祖训，不辱使命。在兼任驻俄大使时，配合左宗棠成功收回伊犁，创造晚清积贫积弱之季以外交手段成功维护国家主权尊严的奇迹。目前，曾家后人遍布海内外，有成就可考的有240人之多。

其次，为梁启超家族，共五子四女，其中思成、思永、思礼一门三院士，分别为我国建筑、考古、航天科学的权威，后代也是人才辈出，在不同的领域内做出非凡的成就，令人叹为观止，仰慕不已。

随着时代的进步，今人对积善的概念不再局限于捐钱捐物。更多的普通人家，重视子孙教育，培养出对国家和民族的有用之才，为人民创造财富和幸福，使国家日益繁荣富强，同时也对家庭尽责，其善亦大矣哉！

五

有一年游南京燕子矶，登临矶顶俯瞰，只见临江一面的山体如刀削斧劈，拔江而起，江水在底部岩石上激起层层浪花；岩壁上有许多洞穴，成为江燕天然的栖息地。极目远眺，但见大江东去，横无际涯，与天相连；江风浩荡，巨轮往来如岛浮山移，蔚然壮观。左右数公里外分别是横贯南北的南京长江大桥和八卦洲长江大桥，在江雾中时隐时现，犹如双龙卧波，瑰伟壮丽无比，不由想起伟人“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的豪迈诗篇，唏嘘感慨不已。

矶上有一六角御碑亭，迎面左侧楹柱孤悬一联:

往事渺渺 江上风清一燕来

这个应该是下联，绕亭一周，竟不见上联何去，从景区摄影图片上也没有找到上联的影子，内心深以为憾。忍不住暗忖原来的上联是什么样子的，竟跃跃欲试，戏为补缺：

雄矶巍巍 脚下潮平两岸阔

往事渺渺 江上风清一燕来

几年过去了，御碑亭的上联应该早就挂上了，只是再没有旧地重游，不知和原作暗合否？

牛年春节，经历前一年的疫情，许多企业都非常注重以春联增加吉庆气氛，并展示对新年的期冀。女儿在药石科技工作，带了几副公司同事作的备选春联让我参谋参谋。看作者们的的意思，都欲将公司名字嵌入其中，但是，不是不够对仗就是嵌字生硬，索性自创一联聊附骥尾：

药分甘苦 皆为生民祛百病

石蕴慈悲 总将平安佑万家

不想却被他们公司领导看中，选作牛年春联，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

与诗辞歌赋相比，对联言简意赅，亦庄亦谐，用途广泛，更为大众所喜闻乐道。自古以来，民间便有许多关于对对子的传说，比如苏小妹三难秦少游等等，反映出对联受喜爱的程度。其中也蕴含哲理、参悟人生，或为山河增色、为景点添彩，亦可咏物寄情、怀古观今，等等，是中华文化的典型传承形式之一。

新春佳节到来之际，勿忘给自己家门贴上一副喜爱的春联，让幸运和祝福陪伴你渡过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