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无遮拦的傻大姐妓女吴雪香1

在《海上花列传》描写的海上群芳中，有精明强干的黄翠凤、娇纵人性的沈小红、韬光养晦的张蕙贞、平和圆融的周双珠……给我的印象是，倌人妓女大多城府深心机重、成熟老辣，但书里也有一个胸无城府口无遮拦的妓女，她就是吴雪香。吴雪香说过的蠢话做过的蠢事不计其数，也许是因为她容貌极为出色艳冠群芳（作者并没有描写过吴雪香的长相），也许是个性鲜明物以稀为贵，她的相好是苏州贵公子葛仲英，家里开钱庄的，两个人还异常恩爱缠绵，频频当众撒狗粮。

但是作者韩邦庆在书后的《跋》中，交代吴雪香的结局是“吴雪香招夫教子”。招夫，是招赘到家里来做倒插门女婿，将来给岳父岳母养老送终的，一般只有娶不起老婆或者男方的条件较女方相差很远的男人才会去倒插门，就是在现代，倒插门女婿也是很被人看不起的，因此我们可以推测吴雪香招的这个“夫”不可能是世家公子葛仲英。

韩邦庆说：“……六十四回中如是如是，则以后某人如何结局，某事如何定案，某地如何收场，皆有一定不易之理存乎其间。”作者所讲的这个“一定不易之理”，就是人物命运发展的规律性和内在逻辑性。那么，曾如此恩爱的吴雪香葛仲英为什么会分道扬镳呢？我们从头来看看他们的故事。

二月十四 第四回 “看面情代庖当买办 丢眼色吃醋是包荒”

那葛仲英正扭转身和倌人吴雪香两个唧唧哝哝的咬耳朵说话，连半日洪善卿如何摆庄都没有理会；及至汤啸庵叫他划拳，葛仲英方回头，问：“做什么？”罗子富道：“晓得你们是恩相好，台面上就推扳点好了！是不是要做出来给我们看看？”吴雪香把手帕子往罗子富面上甩来，说道：“你嚜总没有一句好话说出来！”洪善卿拱手向葛仲英道：“请教划拳。”葛仲英只划得两拳，吃过酒，仍和吴雪香去说话。

二月十四罗子富在蒋月琴家请吃酒，席面上几个人都划过了拳，只剩下葛仲英。葛仲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人家扭着在跟身后的吴雪香咬耳朵说悄悄话，汤啸庵叫他划拳，他完全状况外，问干啥呀？罗子富取笑他说，我们知道你们是“恩相好”感情深，但应酬场合总该克制一点吧。妓女和常客之间可以互称“相好”，但“恩相好”就是感情特别好的了。

在中国传统中，男女之情，哪怕是夫妻感情好，也是不能放在台面上的，即使是欢场老玩家，也把男女私情看做是晦气和不体面的事情，也是够分裂的。但葛仲英完全不理会这些调侃，随便划两下，接着跟吴雪香说话。

二月十四 第五回 “垫空当快手结新欢 包住宅调头瞒旧好”

……葛仲英即时踅过这边，与王莲生厮见。张蕙贞上前敬瓜子。仲英问：“可是贵相好？”打量一回，然后坐下。莲生说起适才奉候不遇的话，又谈了些别的，只见吴雪香的娘姨——名叫小妹姐——来请葛仲英去吃饭。王莲生听了，向仲英道：“你也还没吃饭，一块吃啰。”仲英说好，叫小妹姐去搬过来。王莲生叫娘姨也去聚丰园叫两样。

须臾陆续送到，都摆在靠窗桌子上。张蕙贞上前筛了两杯酒，说：“请用点。”小妹姐也张罗一会道：“你们慢用，我替先生梳头去。梳好了头再来。”张蕙贞接说道：“请你们先生来玩。”小妹姐答应自去。

第五回张蕙贞调头，搬到了东合兴里吴雪香家对门，王莲生请葛仲英聊天。吴雪香的娘姨小妹姐过来请葛仲英去吃饭，王莲生留留下葛仲英在张蕙贞这里喝酒，葛仲英叫小妹姐把饭菜搬过来，王莲生又叫张蕙贞的娘姨叫了两样。小妹姐说要回去帮先生梳头，一会再过来伺候。张蕙贞跟小妹姐说请吴雪香过来玩。

葛仲英吃了两杯，觉得寂寞；适值楼下小堂名唱一套《访普》昆曲，仲英把三个指头在桌子上拍板眼。王莲生见他没兴，便说：“我们来划两拳。”仲英即伸拳来划，划一杯吃一杯。

约摸划过七八杯，忽听得张蕙贞在客堂里靠着楼窗口叫道：“雪香哥哥[4]，上来。”王莲生往下一望，果然是吴雪香，即笑向葛仲英道：“贵相好找了来了。”随后一路小脚高底声响，吴雪香已自上楼，也叫声“蕙贞哥哥。”张蕙贞请她房间里坐。

这天，王莲生请了葛仲英过来说话，又留下葛仲英吃饭，吴雪香见葛仲英半天不回去，就过这边来找他。张蕙贞看见吴雪香来了，就叫吴雪香雪香阿哥,吴雪香也喊张蕙贞惠贞阿哥。两个妓女互称阿哥，在书中还会多次出现，张爱玲注释：妓女之间为了避讳年龄这个敏感话题，因此不叫姐姐妹妹，从这个侧面也可见妓女的青春饭吃不了几年。

葛仲英方输了一拳，因叫吴雪香道：“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雪香趔趄着脚儿，靠在桌子横头，问：“说什么呀？说。”仲英知道不肯过来，觑她不提防，伸过手去，拉住雪香的手腕，只一拖，雪香站不稳，一头跌在仲英怀里，着急道：“算什么呀？”仲英笑道：“没什么，请你吃杯酒。”雪香道：“你放手，我吃就是了。”仲英哪肯放，把一杯酒送到雪香嘴边道：“要你吃了才放呢。”雪香没奈何，就在仲英手里一口呷干，赶紧挣起身来，跑了开去。葛仲英仍和王莲生划拳。

看来葛仲英划拳的技术不咋地，上次酒席上跟洪善卿划是输的，现在跟王莲生划还是输。他叫吴雪香过来代酒，依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把吴雪香拉过来，妓女都是小脚嘛，吴雪香站不稳，就倒在葛仲英腿上，吴雪香还是不好意思的，要葛仲英放她下来，人家贵公子就是风流放浪，才不管就喂给她吃。咱就是说这也太过了，上次当着一桌人卿卿我我咬耳朵说悄悄话，今天可能是因为吃瓜群众少吧，升级为搂搂抱抱了。吴雪香吃完酒赶紧挣脱下来跑了。

吴雪香走到大洋镜前照了又照，两手反撑过去摸摸头看，张蕙贞忙上前替她把头用力的揿两揿，拔下一枝水仙花来，整理了，重又插上，端详一回；因见雪香梳的头盘旋伏贴，乃问道：“什么人替你梳的头？”雪香道：“小妹姐嚜。她是梳不好的了。”蕙贞道：“蛮好，倒有样子。”雪香道：“你看，好高，多难看！”蕙贞道：“稍微高了点，也不错。她是梳惯了，改不过来了，晓得罢？”雪香道：“我看你的头可好。”蕙贞道：“先起头我们老外婆替我梳的头倒不错；此刻叫娘姨梳了，你看好不好？”说着转过头来给雪香看。雪香道：“太歪了。说嚜说歪头，真正歪在一边可像什么头啊？”

葛仲英继续跟王莲生喝酒划拳，吴雪香跑去照镜子，可能是刚才被葛仲英这么一闹，担心发型乱了查看一下，“两手反撑”着去摸。张蕙贞很有眼力见儿，上前帮她把头上插的水仙花拔下来，整理好重新插上。

刚才小妹姐说回去给吴雪香梳头，想必这个发型是新鲜出炉的。张蕙贞欣赏了一番，说头梳得好。但吴雪香却不满意小妹姐的手艺，说梳得太高了，但张蕙贞十分夸奖。吴雪香又要品评张蕙贞的发型，张蕙贞说自己之前那个老娘姨梳头的手艺倒是蛮好，现在刚换了娘姨，也不知道梳得好不好。

张蕙贞很不自信地这顿铺垫，期待的是对方的肯定和安慰：梳得蛮好、有样子的……但吴雪香不管这套，她说，这个头梳得太歪了，不像样子。

两个说得投机，连葛仲英王莲生都听住了，拳也不划，酒也不吃，只听她两个说话。及听至吴雪香说歪头，即一齐的笑起来。

王莲生跟葛仲英也被女人梳头的话题吸引了，拳也不划了酒也不喝了，专心听她俩说话了。听到吴雪香说张蕙贞的头是“歪头”，一齐笑起来。欢场中多的是曲意逢迎顺情说好话的倌人，吴雪香这种小孩子一样的口无遮拦倒少见，也许正是这种稀缺的真性情，反倒让葛仲英欲罢不能吧。

张蕙贞便也笑道：“你们拳怎么不划了呀？”王莲生道：“我们听了你们说话，忘记掉了。”葛仲英道：“不划了！我吃了十几杯了！”张蕙贞道：“再用两杯。”说了，取酒壶来给葛仲英筛酒。吴雪香插嘴道：“蕙贞哥哥，不要筛了，他吃了酒要瞎胡闹的，请王老爷用两杯罢。”张蕙贞笑着，转问王莲生道：“你要不要吃呢？”莲生道：“我们再划五拳吃饭总不要紧嚜？”又笑向吴雪香道：“你放心，我也不给他多吃就是了。”雪香不好拦阻，看着葛仲英与王莲生又划了五拳。张蕙贞筛上酒，随把酒壶授与娘姨收下去。王莲生也叫拿饭来，笑说：“晚上再吃罢。”

张蕙贞问他们怎么不划拳了，王莲生说，听你们说话把喝酒划拳都忘了。葛仲英已经输了十几杯，就说不划了。张蕙贞是主人嘛，总不能说那别划了，自然要劝客人再喝两杯，吴雪香是葛仲英的相好，怕葛仲英喝多了伤身体，赶忙拦着，像不像酒桌上制止老公喝酒的妻子？王莲生让吴雪香放心，不会给葛仲英多吃，吴雪香“不好阻拦”，但又不放心，于是“看着”王莲生和葛仲英划。又划了五拳，张蕙贞倒完酒，让娘姨把酒壶收走，王莲生叫吃饭。

于是吃饭揩面，收拾散坐。吴雪香立时催葛仲英回去，仲英道：“歇一歇。”雪香道：“歇什么呀，我不来！”仲英道：“你不来，先去好了。”雪香瞪着眼问道：“你是不是不去？”仲英只是笑，不动身。雪香使性子，立起来一手指着仲英脸上道：“你等会要是来可当心点！”又转身向王莲生说：“王老爷，来啊。”又说：“蕙贞哥哥，我们那儿去玩玩。”张蕙贞答应，赶着去送，雪香已下楼了。

吃完饭擦完脸，吴雪香催葛仲英马上回去。葛仲英还想呆一会，就跟她说先歇歇再走。吴雪香生气了，又开始耍小性子，像跟男朋友撒娇耍赖的小女生一样。吴雪香起身先走了，走之前邀张蕙贞去她家玩，张蕙贞要送她下楼，没想到她自顾自走了。

蕙贞回房，望葛仲英嗤的一笑。仲英自觉没趣，跼蹐不安。倒是王莲生说道：“你请过去罢。贵相好有点不痛快了。”仲英道：“你瞎说，管她痛快不痛快。”莲生道：“你不要这样。她教你过去，总是跟你要好，你就依了她也蛮好嚜。”仲英听说，方才起身。莲生拱拱手道：“等会请你早点。”仲英乃一笑告辞而去。

张蕙贞回房，看着葛仲英，一想吴雪香口无遮拦地说出的蠢话，真是少有的蠢萌倌人，就觉得好笑，一个没憋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葛仲英被她这一笑，也觉得吴雪香的举动让自己很丢面子，十分尴尬。王莲生劝他赶紧过去，不要再惹吴雪香生气了。葛仲英的大少爷脾气也上来了，说才不管她高兴不高兴呢。

也许是经常被沈小红这样闹的缘故，王莲生倒显得很懂吴雪香的心理，跟葛仲英说，吴雪香这样撒娇任性，还不是因为爱你，你就依了她，她也就好了。葛仲英终于挽回了面子，起身回去。今晚王莲生要给张蕙贞办“调头”酒，于是嘱咐葛仲英晚上要早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