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慧俐 | 刘兄的烟火
1
2020年12月,毛子的新诗集出版,刘兄恰好完成《无尽循环》的最后剪辑,就拿来助兴,又逢冬日暖阳,我们相聚于沮河边读诗观影,着实享受了一场艺术盛宴。
荆山深处老人守着老房子与老狗为伴,江边库区人为支持开发建设扶老携幼迁居千里之外,城市在灯红酒绿中忍受不孕之痛。原乡与他乡,代际亲缘会怎样建立?农耕文化与现代文明,究竟会碰撞出怎样的未来?屈夫子的后裔上下求索行吟江畔,独立影人无数次拷问内心,又驰骋万里苦苦追寻而不得。带有某种自传成分的影片,就亲密关系的建构、自杀心理的探究等等深层次的情感及心理健康问题,通过多层重叠的意象来反复追问、思考,用大量长焦镜头,真实而自然的呈现拍摄对象的细微流露,最后一组超长航拍,将外部环境由小小一点拉到苍茫宇宙,镜头越推越远,无人机越飞越高,最终焦点消失。影片情绪饱满,震撼人心。
高速发展的时代,陀螺一样不停运转的人全然不知小确幸背后的大危机和暂时治愈所暗藏的大凶险。刘兄从自身成长的经历出发,推己及人,极其敏锐地察觉一些隐疾,他一眼半睁一眼微闭,攉开暂时治愈的口子,撕开小确幸的面纱,直面残酷的真相。他关注每一类个体,有时把自己推向最前沿,直挺挺站在受审的角度,代入式的感受、体察。有时又退到无穷远,把他体和时代放到历史的长河,放到浩渺的宇宙去。这样的镜头语言有着魔法般的力量,这样的选题是独属于他那般中年砥柱的勇毅、担当和慈悲。他要治愈的不是当下,不是个人,而是未来,是生命群体。这一剂药苦则苦矣,若非讳疾忌医,内服外用都通透熨帖。
后来知道,那一次相聚还是几个生日相近的爷们儿在集体庆生。彼时,刘兄说感冒了,一开口讲话,冷风灌入就咳嗽不止。
当时都没在意,多数人甚至不知道他有恙在身,在人群中他本来一贯不怎么讲话,只负责倾听的。没想到,这个被集体忽略的细节,竟包藏了一个巨大的阴谋,更没想到,那是刘兄的最后一个生日!
2
不联系的照样不联系,春节前后,从他朋友圈零散的文字中隐约知道他在喝中药,在打点滴。心里就打一下鼓:还不见好?没对症啊?家庭主妇忙完年掐指一算,吃一大惊,这都两三个月了。
我跟邱邱提议去看看,强行去,不管打不打扰他!她沉吟良久,说先联系试试。电话打过去,得知刘兄刚住进医院。疫情期间,探视不便,又叫了晓敏当晚走职工通道进去。挂着吊瓶,黑瘦,主要是胃部不适。打算住一段时间,集中调养。
我们建了群,偶尔把他接出来走走,透透气,陪他吃个饭再送回病房。自由干净的灵魂整天圈在呻吟和福尔马林之中,他肯定难受。
清淡软烂的饭菜,他犹犹豫豫试一点点,多数时候不动碗筷,也不说话。后来反复征求吃啥,他踌躇很久终于开口说,不用管他,他不敢吃,吃进去就吐出来了。
老天,这是忍受了怎样的翻江倒海和怎样的饥饿难耐!我们轮番劝他去做全面检查,立即!
3月26,星期五,我们约他出来,再过两天,他将去宜昌市中心医院检查,也算是饯行吧。下午去了村八组,山溪尽头有他的小窝儿,侧面的屋子锁而未锁,绘画所需一应俱全,他即兴泼墨的树皮、废木块,一摞摞码放着。跟吴冠中夫妇的合影在众多作品中略为显眼。门槛石缝里探出花椒树的枝丫,椒籽放出特有的香味,枇杷树茂盛得很,鸟儿们在上面欢闹,未成熟的果子掉了一地。
门前一米多深的沟,用石头砌成堡坎护着,中有简易走道通过。他大半年猫在这儿剪片子,有时连续作战三五天,饿了,邻居送点什么就吃什么,眼睛累了,就到门口的沟里搬石头砌堡坎。夏天过完,堡坎完工,他才感觉身体严重透支。
我们笑他,这么大的名人,在这儿砌堡坎,百把斤的石头掀得动吗?他说,什么名人唦,自虐么,比老农更老农。
回来路过旧县福利院,我们在门口停下来。他有计划在这里住十年,把镜头对准老年人,还托邱邱跟民政局交涉此事。靠着小桥栏杆,我们围在他左右听他设想,若能完成拍摄,撇开社会意义,于他个人而言,从《幼儿园》开始,至此算是功德圆满。他一贯的低言低语,有时说着说着就吞进去了。来往车辆扬起阵阵灰尘,桥下溪水低低切切,似断还歇。春天的风已有几分温度,刘兄脱掉深棕色皮夹克,穿着雾霾蓝卫衣,清瘦的面庞更显得脑门光亮,几缕灰白长发随风乱舞,他顺手在脑后挽了一个髻。
那晚他仍然什么都没吃。
3
四月中旬,抱朴子打电话,只说了一句:刘兄已经倒计时。
满载而归果真是一个猎手的劫吗?
独来独往的他以这种方式回归群体。都说烟火可亲,我们组织了一群人,自发地给他送餐,想用可亲的烟火把他留在这可亲的人间。
他喜欢小时候的味道,我刚好接手了一分菜地,生菜正嫩,邱邱的小白菜也长势喜人,土豆胖了,扁豆膨胀了。春末夏初万物茂盛,刘兄的消化系统却只剩四分之一,蜷缩于病房一隅的他越来越消瘦,却像一个斗士,辗转宜昌远安,极其顽强地与病魔拉锯,我们都相信,他在纪录片领域创造了辉煌,这次一定会再创奇迹。我们更愿意,紧紧拉住他的手,绝不松开。
第一次送饭,我托人从老家弄来野生黄鳝,拿自家种的莴笋清炖,饭呢,是稀稀的米糊糊。医院管制严格,把饭盒放到约定地点,由陪护下楼来取。当天陪护的毛子反馈说,刘兄吃完了鳝片和莴笋,还吃了一点糊糊。我们很高兴,大家在群里交流咨询,都想努力做得合乎刘兄胃口一些,希望他能多吃一口。
疫情稍退,可以探询的时候,就抽空陪他聊聊。他说往事,说当下,也说今后,有时也玩皮地说过去的糗事。上世纪八十年代,喇叭裤,迪斯科,好像很开放,其实仍禁锢、压抑、没有隐私可言,谈恋爱有可能被好事者监视,万一落下后遗症,不仅清白不保,还得单位出介绍信才能解决问题。吓得半死的人拿起画笔,战战兢兢一个通宵,画出一个公章,才得以保全两个年轻人的名声。讲完他轻叹一声,微微扭过头,几根胡须翘了翘。
说起《无尽循环》,他剖析自己的内心,也讲他的父母,一对下放的知识分子,在偏僻的山村小学任教一生。他每次游历归来,总要扒开荆棘,在父母的坟前坐上一会儿,打个盹儿或者干脆睡一觉。他平静地讲述,透着安心,透着温柔。
慢慢地他也不拒绝聊盘中餐。有时我们煮几个鸡蛋就去看他,蒸一根玉米也去。晓敏用米糊煎了浆粑粑带过去,我们在群里较起真来,刘兄解围说,浆粑粑应是玉米浆拿桐叶包了,干锅烙成。又忆起他年轻时在荆山深处游荡时常吃这种饼子,揭开焦糊的桐叶,热气蒸腾着嫩玉米的清香,一口下去,甜软滑爽,口腔、食道都被安抚得舒服极了,还颇有兴致地邀约我们来年春天去他的村八组黄家冲偷玉米烙正宗的浆粑粑吃。
我们很高兴,知道他状态不错,套用一句烂大街的话就是,他若安好,便是晴天。而他状态不好的时候居多。人是铁饭是钢,有胃口,有美食,却没有肠胃消化,连喝水都不能畅快,这该是多么的折磨人。
化疗,靶向治疗,刘兄越来越消瘦虚弱。他终是明白了自己不可能再扛着武器说走就走。与病魔斗,将是他要学会长期坚持的功课。
4
他尝试用顽强的毅力代替镇痛药,而返家小住。家是买来给母亲养老用的,后来成为他的工作室,没有床,没有炉灶。护工余姐建议在阳台设炉,确保有一碗热粥喝,我们一致附和。他拗不过,大家在他眼皮底下,桌子凳子锅碗瓢勺一顿打扰,总算开了烟火。
在我们这儿,开烟火是一件大事,有一套仪式。刘兄没想过在这些事情上浪费精力,就是这样仓促的置办,他也耿耿于怀,总怕油烟味让大家不舒服。他好像不知道,我们都从烟火中来,早被油盐酱醋熏了个透。只有他,长期与书籍、绘画、摄影为伴,锅碗瓢盆似乎多余。一个人的空间突然多出另一个人,另一群人,还凭空生出那么多咳唾、腥膻、药水和碗盏杯筷,不定时有人去打扰,没轻没重地翻动他的书柜、工作间,他的内心一定是煎熬的。
蜷缩于沙发,这么过了几日,大约实在不舒服,才把行军床挪出来,在书架和行李包中间扒开一点空儿,如一苇暂停。体力稍缓的时候,他倚窗而立,一如既往的平静,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着他清瘦的面庞。他这样宽慰大家:看对面阳台拍抖音的姑娘,是很好的消遣。
在琐碎中他总有千奇百怪的玩法。锈迹斑斑的铁疙瘩,废弃的死柴头,怪模怪样的石头,路边的狗尾巴草,都被他重新赋予生命,弄成经典。几乎每天一幅素描、一段文字。一次去送餐,余姐告状说,画了三四个小时不停手,腿脚都肿了。我深吸一口气,皱着眉要责备他,刘兄躺在那儿像做错事的孩子不言不语。
那条虚边的围巾原是去泰国采访时,为进皇宫大门,同去友人就近买给他的一条花裤子。事后,他把裤腿撕成两条围巾,一条自己戴,一条给他的狗戴。他说,嗯,人模狗样,还行!
他似乎找到了与癌细胞共处的方式,越来越迷恋与世无争的日子。9月27,他在群里发了一个泡菜坛子,花红柳绿的,那是他想了一晚上的杰作:盐水加红酒,兑上一点老水,一大早让余姐去买来尽可能有的菜品放进去。
第二天下雨,停电,他发了一张素描,配文“自古有荆山三秃之说”。我们不知是什么典故,细看中间的光头酷肖刘兄。原来小镇的三大秃头(吕光胜、黎祖德、刘兄)被他信手一拈,以神来之笔让三个苦大仇深的脑袋活在尺寸间。吕,我不知,传奇的黎祖德早年被指认过,素常开个大三轮在街上跑出飞机的阵吼,大长脸,甚为严肃,大半个脑袋寸草不生。
隔着沮河都能接收到雀跃电波。人畜同款,三秃同框,可爱的刘兄,幽默得让人喷饭。
当晚邱邱炖了兔肉约我们同去,刘兄喝了一小碗汤,吃了一块肉,直夸味道好。然后歪在行军床上,讲电影,讲摄影,讲故土故人,我们扯东扯西说了一晚上的“黑话”,细风摇曳着烛光,隐约见他敞开的牛仔衬衣下白T恤略有棱角。回来的路上,晓敏说出了大家的担忧:看没看清刘兄腹部隆起呀?
议定时间动员他去抽腹水。相信抽完腹水,肚子不涨,慢慢吃东西就会渐渐硬朗起来。再去送饭的时候,他脸露倦色,消沉。余姐送出门时告知大腿浮肿,也不吃东西,一提医院就反感。
男人们说不动他,建议姑娘婆婆儿上阵。
10月9号,邱邱和汪玉莲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掀开后背一摸,腰部已肿成一块,大侠一样的汪玉莲拿起电话就喊人,并告知天冷了,这就找师傅上门量尺寸,给他买床置被窝。刘兄只得投降,他不想看到屋里拖桌子搬椅子,答应去医院暂避,他轻声抱怨说,这几个姑娘就厉害啦。言语中有委屈,有不甘,有温情。
5
我们不知道晚期的痛有多深,不知道晚期的痛加腹水有多窒息。他一天天地瘦下去,瘦得一口气会吹走。有一天他在群里发了一张小照,希望我们记住他从前的样子,并说,他在想办法尽可能在国内外展映这些年的积压品,“以回报几位贤妹”。他珍惜生命一样珍惜他的片子,却不大明白我们珍惜的不只是他的片子,更有他的生命和健康。
两天后,气温陡降,他最后一次住进医院。我带了羊肉炖萝卜去探。他尝一口,说味道好,萝卜面面的,有淡淡的甜味,他喜欢。不吃羊肉的余姐让带回一部分,刘兄一反常态表示不同意,叫都留下他慢慢吃。病床上的人像被风干了一样只剩皮包骨。早起方便时又固执地不让搀扶,摔破尾椎骨流尽了仅剩的一点血。他抓着床沿,几次努力要挪动一下身体,都力不从心。眼看他挣扎,我不知所措,余姐连忙伸手帮忙,要强的刘兄,勇敢无畏的刘兄,比老农还老农的刘兄,调皮幽默的刘兄,只有姑娘婆婆儿说得动的刘兄,一直努力不愿成为病床上的废人的刘兄,再也掩饰不住无力的忧伤,第一次在我这个姑娘婆婆儿面前别过脸去,泪滑下苍白如纸的脸……
我的心都碎了。原本要告知床铺的布置,当面请求谅解乱动行李包的行为,只能信息相告了。他隔天回复:随便吧,我也是个需要改造的人。
我楞了,不知如何回答,似乎看见他紧握的手撒开了一半,另一半在期待上苍赐力,将那错乱的五脏六腑打散重装,然后一键重启。常常想把太阳拽住的我,那一刻,真想一掌推它下去。
之后便是昏睡,饭自然不用送了……
不用了,什么都不用了。晾晒在阳台上的床单不用回收了,挪动的旅行包不用归位了,精心布置的床铺不用等主人了。不属于人间的刘兄,人间烟火最终没能留住他。
2021年10月28日,这个和平常一样的日子,他,刘兄,永远留在了上午11时,那一刻,阳光安静地洒在人间,世界无声。
创业项目群,学习操作 18个小项目,添加 微信:923199819 备注:小项目!
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zodoho.com/58261.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