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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中国民协于2021年初设立“我们的节日”专题调研项目，以各地文联、民协或高校、科研机构等单位为依托，由专家学者组织研究队伍申报节日调研专题，经评选审核共有16个项目最终入选，2022年11月23日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我们的节日”专题调研项目成果验收与经验交流会”线上举行，8位评审专家对成果报告完成了评审。16个项目成果报告正文逾134万字，调研图片及视频成果丰硕，有的项目还制成了专题片，为中国民协更好地掌握各地节日民俗、有针对性地开展活动提供了宝贵的一手资料。16个调研项目成果的主题论文从今天开始专题推送，敬请关注。

清水江畔赶歌场：黔湘四十八寨歌节调查研究

李生柱执笔

（课题组主要成员：张谦、王晓艳、秦秀强、唐必俊、王禹力、姚萌）

一、初识四十八寨

清水江畔四十八寨

四十八寨因散居于黔湘交界清水江下游两岸的48个古老的苗侗村寨而得名，其地域覆盖贵州省天柱县竹林镇、坌处镇、远口镇，锦屏县三江镇、茅坪镇，以及湖南省靖州苗族侗族自治县大堡子镇、三秋镇等乡镇。各村寨沿江分布，依山而建，在崇山峻岭间星罗棋布。当地有一首四十八寨地名歌广为流传：

上二十四寨坌处新坡三门塘，偏坡中寨出抱塘。平茫乌游九湖塘，鸭地地冲过岑广。和冲令冲去亮江，平丁银洞是宝地。王寨下来烂龙滩，茅坪清浪圭雄溪。宰贡翻坡进马鞍。
下二十四寨喇赖菜溪大冲寨，孔埠地柳向公塘。干溪冲出铜锣段，鸡田过河进麻阳。地坌翁冲杨家寨，秀田高坡竹林乡。大木新田牛田口，新寨湳头过王滩。龙家冲去两头坳。

最初，四十八寨作为一种古老的“合款”与地方团练组织而存在，历史上几经兴衰，在维护地区安宁、促进民族融合等方面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如今，四十八寨已经完成了其联款与团防使命，成为与歌节文化紧密相连的地理名词。“四十八寨歌节”或“四十八寨歌会”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成为远近闻名的“标志性文化”。

2021年8月，幸得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批准，“我们的节日”专题项目“黔湘四十八寨歌节调查研究”立项，让我们能够有机会对这一独特的文化景观和重要的遗产资源进行深入考察和综合研究。初到四十八寨，虽正值寒冬，但当地的景观依然迷人，悠悠的清水江水缓慢流淌，远处层峦叠嶂，林木耸立，一栋栋吊脚楼依山而建，屋舍俨然。脚下错落有致的梯田绵延至山上，收割后的田野留下一排排的禾根，母鸭领着一群群小鸭穿梭其中，悠闲踱步。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犬吠，提醒你身处的不是画中，而是真实的田园。当地人世代居住于此，生动地演绎着人与自然命运共同体的故事，衍生出许多独特的文化现象，比如，稻-鱼-鸭耕作系统，与当地吊脚楼迥然不同的雄伟壮观的徽派建筑——宗祠，家户中供奉的天地君亲师、比比皆是的土地庙、三岔路口的指路碑，等等。这些文化景观呈现出四十八寨两种迥然不同的文化特征。其一，四十八寨地处偏远之所，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属王化之外的“苗夷”之群，其族群文化中不可避免地带有狂放不羁的基因。其二，越是游离于王化之外者，往往越注重对国家礼制的吸纳与模仿，尤其是被纳入中央政府管辖以后，四十八寨人更加重视遵循国家的礼治传统。他们为生而欢，为死而歌，生之以礼，祭之以礼，死葬之以礼，并通过年复一年的岁时祭祀传承礼治，以达到个人、家庭、家族与村寨的绵延不休之目的。于是，以饮酒歌唱为表征的狂欢性与以天地君亲师崇拜、宗祠文化、人生礼俗为表征的礼仪性在四十八寨得到完美融合，此二者乃是华夷互动、礼野互补之产物。

二、四十八寨歌节

四十八寨人世世代代深居崇山峻岭之中，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遵循着大自然的节律与生物生长的周期，形成了自己的时间经验与岁时制度。这里的岁时制度包含两条主线：一是根据气象物候与生物生长而定的农业生产时间；二是一年之中举行的各类岁时节庆，这是村民为调节社会生活节奏而建立的精神生产时间。四十八寨的岁时节日体系既继承了中国传统的年节习俗，又形成了许多地方性节俗，如社节、甜粑节、油菜花节、吃泡节、斗牛节、庙会，等等。一年四季，几乎月月有节日，俗谚称“大节三六九，小节天天有。”这其中，最具特色的便是歌节或歌会。

四十八寨歌节是苗族、侗族、汉族等民众聚会玩山、行歌坐月的传统歌会，历史悠久，规模宏大，现有20余个大小歌场，节期从三月到十月，可谓“月月有歌节，处处闻歌声”，被誉为“世界上最长的歌会”。每逢歌节，男女老少身着民族盛装赶赴歌场，山坡上三五成群，人山人海，歌声此起彼伏，洋溢长空，盛况空前。

四十八寨人酷爱歌唱，平日里，山中凉亭、花园歌场、田间地埂、竹楼围炉、山涧小溪，都成为山歌演唱的重要空间。境内语言多元且独特，苗话、侗话、酸汤话、西南官话四语通用，互为补充。当地歌唱多用侗语、苗语（酸汤话）或汉语方言，并在历史上形成了河边调、高坡调、青山调、阿哩调等四大歌腔。四十八寨山歌的种类很多，各种仪式场合都有相应的歌与调。比如，玩山有游洋歌、寻芳歌、情歌，赶场歌有“侃歌”，喝酒歌有酒歌，婚嫁有分花歌、姻缘歌、官亲歌等，生小孩有三朝歌，迎客有迎客歌，送客有送客歌，七月半有“鬼歌”（桃源洞歌），建房子上大门有落大门歌、贺梁歌，此外还有历史古歌、生活歌、地理歌、夸赞歌、赞歌、贺歌、礼仪歌、新歌或赞歌，等等。歌场中的“侃歌”最体现歌师水准与功力。侃歌咏、唱并举，侃歌有高坡调和河边腔之分，高坡调高亢激昂，有如高山之林涛，气势恢弘；河边腔宛转悠扬，有如小桥流水，细腻缠绵。“侃”在遣词造句上长短并用，骈散结合，对偶排比，抑扬顿挫，既有诗的韵味，又有词的精华，还兼有赋的特色，每唱一段都令人荡气回肠，感慨万千。新歌，也叫“赞歌”，即歌唱新时代、新生活、新人、新事的歌，比如赞美党的好领导、歌颂社会主义新风尚等。

三、玩山与爱情

旧时，在劳作之余，或在赶场、节庆之时，男女盛装前来，聚集在僻静的山坡上，树荫下，以歌为媒，以歌谈心，以歌传情，俗称“玩山”。玩山是四十八寨男女青年唱歌的娱乐活动，其主要目的就是谈恋爱、找对象。作为一种古老民风的遗存，玩山在包办婚姻的年岁里，让青年男女之间通过山间对歌实现了恋爱自由。年龄相当的男女青年，无论婚否，都可以按照习俗玩山。在节假日或赶乡场的路上，或走亲访友等场合，相互认识后，相约上山对歌。玩山时，男称“后生”，女称“妹崽”，以成群结队去为宜，不能男单女独上山去玩，同寨同姓不能玩。当年龄相配、人表相当的后生和妹崽在歌唱相遇，并互生情愫，便约定好下一次玩山的时间和地点。一旦约定便要如期赴约，那天哪怕是刮风下雨，都不得耽误。先到者在约会点插上一枝芒东（大芧子草）作为标记，证明我已先到盼对方快来，此谓“打表记”。

玩山

男女青年玩山，主要对唱反主，兼白话为辅。男女之间互呼是“同良”，玩山称“花园”，一般每隔5至7天，去“花园”玩一次，初去玩的称“新的伴”，唱的歌称“初相会、新的伴”；玩的时间长的称“久的伴”，唱的歌是“久的伴”互相对的歌，一问一答，歌声风趣悠扬，歌情动人心弦，吐情达意。玩山歌词句简练，一般四句七字。比如，初到歌场时唱《进场歌》：

初进歌场打一望，人山人海闹洋洋。张也来看花世界，李也来看花朝阳。民族政策放光芒，祖国山河好风光。社会和谐新气象，片片欢歌闹洋洋。闻听花场花开广，一心来看花朝阳。果然是个花世界，张也来看李来量。初初来到歌场坪，初进歌场起歌声。初来歌场把歌唱，唱支山歌清心情。初初来到花场坪，初来歌场寻开心。常住深山不经世，特来歌场学聪明。

四十八寨人对玩山对歌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据三门塘歌师王泽忠介绍，他十三岁的时候就跟着本家族的叔叔去玩山，这位叔叔是一位小学老师，尽管当时已经结婚了，但还是每周六都去玩山对歌。据王泽忠妻子吴莲娥（她也是一位歌师）介绍，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年轻男女也偷偷的唱歌：

我们晚上那里有很大很大的树，我们就在那里唱，又不敢唱太大的声，就低声唱。我们有个大哥，就讲我们这里有死人了，有鬼呀，鬼都吵了两晚了，他讲。笑死人了，我们就偷偷地笑。

四、赶歌场

歌堂侃歌

赶歌场，又称“赶坳”“赶大戊”，是一种集体玩山对歌的大型民俗活动。对歌的地方称为“歌堂”或者“坳场”，一般选在丛林苍翠、风景优美的山坳或宽敞明亮的草坪。每逢赶歌场时间，山坡上、树林下、公路旁人山人海，歌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正所谓“一日风光胜百年”。赶歌场已经内化为四十八寨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尤其是对上了年纪的群体而言，他们赶了一辈子的歌场，如今闲赋在家带孙子，唯一的乐趣就是盼歌节、赶歌场了。诚如竹林镇秀田村潘金梅所言：

赶歌场是我们的娱乐，我们赶歌场就好像别人出去旅游，我们这么老了，还能去哪里？就是靠赶歌场开心嘛，遇到歌节就去玩一天。

四十八寨歌节历史悠久，但起源于何时，没有文献佐证，不可考。我们只能从当地歌场传唱的古歌中去寻找蛛丝马迹。在竹林乡新寨村流传的《四十八寨会歌》中有一段介绍了四十八寨歌场的来历及开辟过程。

古留礼，不是今留是古留，八大歌场留有古，一班留下二班人。当初有个杨武王，武王手内开歌场。先开茶坪四乡所，后开靖州花古楼。牯一牯二吃牯脏，三十三溪开茶房。第一歌场四方岭，第二歌场天华山，第三歌场布刀岭，第四歌场龙凤山。当初钱粮归湖广，武王手内拨钱粮。雍正一年拨一里，雍正二年拨二分。雍正三年拨三里，如今拨进贵州城。上元甲子盘古会，中元甲子古盘由。四十八寨人会想，后来相继开歌场。交界之地两头坳，四路插牌赶平芒。光绪年间留的古，二十四年赶唐皇。歌场都在贵阳府，靖州又来开岩湾。五月初五细草坪，龙舟竞渡闹端阳。三月大戊石榴界，歌场开过清水河。

访谈歌师王泽忠、吴莲娥夫妇

四十八寨的歌节都有自己约定俗成的节期，每个歌场每年赶一次，一般为期一天。节期的设定时遵循“逢戊不动土”，即逢戊日赶歌场，因此赶歌场也叫“赶大戊”。为什么是戊日赶歌场呢？据王泽忠介绍，在旧社会，戊是长工休息的时间，农历十天就有一戊，农民就可以休息一天，不用干活，这样算下来，一月有三戊，可休息三天。歌场安排在戊日，也是为了配合农事劳作。

每逢一寨举办歌节，周边的苗、侗、汉等民众便会三五成群，从四面八方结队而来。据田野观察，现在赶歌场者以40岁以上的中老年群体为主，30岁以下的年轻人很少参加。这也意味着四十八寨歌节的传承主体是中老年群体。参加歌节者一般精心打扮，身着本民族的盛装，尤其是女性，身穿浅蓝色或深蓝色上衣，头上用粉红色毛线在头上围成一个头冠，戴着耳环、手镯。在家中吃过早餐后便开始前往歌场，即使有些不会唱歌的人，也会借赶歌场走亲访友、侃古喝酒，或者观歌场、看热闹、赶市集，以打发时光。

歌场上，众人在山坡上分散开来，男歌者与女歌者组成一个个的歌堂，开始歌堂侃歌。歌堂是以村寨或家族为成员组成，即熟悉的人组成一个歌堂。外来人员若想加入某一歌堂要全凭自己的歌唱功底与聪明才智，此谓“插堂”或“插队”。歌场主要的对歌方式为侃歌，又称“侃白”，双方即兴创作，不打草稿，侃侃而对，特别考验文化素养。侃歌演唱的顺序大致为：初相会歌，问姓歌、谦赞歌（抬爱歌）、盘问歌、主题歌、分散歌等。侃歌种类繁多，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秦汉三国、隋唐宋元等，“唱三国”、“唱说唐”、“穆桂英挂帅”、“唱洛阳桥”、“流离歌”等，品评古人功过、论历史殷鉴、颂英雄豪杰，说古今悲欢。侃歌者，无论男女，手拿木扇，边唱边摇，颇有古代文人墨客的风范。

五、从山坡坡到QQ群：四十八寨山歌传承的新动向?

在网络、手机普及，新媒体崛起的大背景下，四十八寨大多数人都拥有了智能手机，手机里安装有QQ、微信等社交软件，“聊Q”“聊微信”“发朋友圈”成为当地人最为常见的一种生活方式，当地古老的对歌传统正在悄然发生着变迁，传统歌场被搬上网络平台，在QQ群、微信群中对歌已成为一种时尚。在田野中，我们发现了许许多多以对歌交流为目的的QQ群、微信群，群成员少则数百，多则上千，来自不同地区、不同行业。大家聚集在虚拟的网络空间之中，通过语音通话的形式发送自己所唱的山歌，其他成员紧跟其后进行对歌。小小的QQ群、微信群每天都热闹非凡，因为对歌空间消失与人员外出打工而行将消亡的传统的“行歌坐月”，在QQ群中找到了新的传承空间与方式。

在贵州省天柱县竹林镇，我们访谈了当地有名的歌师——唐荣干。唐荣干是竹林镇秀田村人，酷爱唱山歌，在陪同我们走访其他村寨期间，都带着一个小小的播放机，一路播放着自己录制的山歌，时不时还哼上两句。他一共加入了18个山歌QQ群，这些QQ群成员有农民、工人、教师、医生、公务员、打工者、驾驶员、军人、专家、学者、教师等各个职业，不仅包括长期居住在村中的村民，也包括很多外出求学、打工、工作的本乡人。从这些QQ群的名称来看，大部分是以传统歌场名或村寨名来命名的，比如，QQ群名中出现的“平茫”“两头坳”“阿婆坳”“天华山”等均为清末民初时期当地有名的歌场。考察当天，恰逢竹林镇停电，第二天，唐荣干告诉我们，由于停电，他当晚整整四个小时没能上QQ群，不知道错过了多少好听的山歌，为此他懊悔不已。

在坌处镇三门塘村，每到傍晚，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便和七八位年轻的姑娘围坐在一起，对着手机唱山歌。询问后得知，这位老人是当地著名的歌师，因害怕山歌失传，便学会使用手机，用QQ群对山歌的方式教年轻人唱山歌。倘若姑娘们不能对上QQ群里人的歌，老太太也会帮忙。通过这样的方式，传统山歌得以薪火相传。在湖南靖州县大堡子镇岩寨村，我们也发现了七八位妇女围坐在路边的五金店门口，对着手机在QQ群里唱山歌。当我们询问为什么唱山歌时，其中的一位妇女答到，她喜欢唱山歌，但是眼见村子里会唱山歌的人越来越少，她很担心山歌文化就此失传。于是她组建了一个微信群，取名“学唱山歌娱乐群”，专门教这些年轻人学唱山歌，现在群成员已经发展到62人。

QQ群、微信群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四十八寨山歌的生存样态和传承方式，虚拟的群聊空间和多样化的群成员突破了以往地域和族群的限制，即使远在东部沿海地区的打工者也一样可以在群里参与对歌，过去那种顺应节期、只能在固定时间固定地点面对面对歌的模式被完全颠覆，以血缘、亲缘、族缘、地缘为基础的社会结构也被打破，人际、村际、族际之间的互动交往更加密切、频繁及多元，不同民族间的文化与观念得到更好地认同，传统的思维观念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可以说，新媒体已经成为四十八寨歌节文化传承的不容忽视的重要载体。

四十八寨民居

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全球化、信息化、旅游化、遗产化的不断加深，四十八寨迎来了节庆大繁荣（festival boom）的新时代。传统歌节的内容、形式与功能随之发生了巨大变迁，由原来村寨内部的节日摇身变为一个开放性的现代节会，并以文化遗产的名目跻身国家主流话语体系。在社会节日化的语境下，歌节虽部分地保留着传统的功能，但更多地变成了一种文化展演，政府、社会、资本等多元主体不断征用、收编其节日元素或形式，为发展经济、振兴旅游、治理基层服务。总之，四十八寨歌节现已成为我国山地民族“以歌为节”的典型案例，是我们研究乡村振兴、中国式现代化在民族地区实践的重要视窗。